张庆国,昆明人,云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,昆明作家协会主席,《滇池》文学杂志原主编,云南师范大学硕士导师。在《人民文学》《十月》《当代》《钟山》《花城》等文学杂志发表小说400多万字,出版著作16部,小说作品《如风》入选2011年中国小说排行榜(10佳),小说《如鬼》被《2011年中国小说年鉴》高度评价和重点推介,小说《马厩之夜》被中国著名理论杂志《南方文坛》专题讨论,中国陕西《小说评论》杂志开设“张庆国辑”,全面介绍张庆国的创作成就与文学思考。张庆国的小说多次入选中国年度最佳小说选本,多次入选国内所有知名选刊,曾荣获十月文学奖、中国汉语文学女评委“小说最佳叙事奖”等。老鹰之歌
张庆国
黑卷 尾巴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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山田一夫的祖父是一个暴烈的男子,一言不合,拔剑就刺,他在道见勇彦手下做武士,十分骄傲,杀过不少坏人,也误伤了几个无辜者,其蛮撞和粗暴的性格,没少被其主道见勇彦责骂。道见勇彦和山田一夫的家族,在明治维新时期大名鼎鼎留下了长久为人传颂的佳话。但是,山田家正在无可挽回地走下坡路,勇敢的精神一代不如一代。时间之水流到山田父亲的身边,水面之光照见的这个武士之家的后代,也在树下练功,他身手矫健和武功了得,其性格却比父辈温和了很多。他除了两次公开决斗杀过人,一生中再无拔刀相向的英雄时刻。家族到山田一夫一代,风气彻底改观了,时间之水大幅度扭转方向,朝着杂树葱郁的诗歌丛林中流去。山田一夫不爱行武,只爱作诗,奇怪的是,这个经常揣着小本子,急急忙忙记下诗句的青年,却对一个鲁蛮朋友非常崇拜,是这个人最踏实的追随者。也就是说,山田一夫失去了家族的勇敢,收获了诗才和文气,却对别人的勇敢暴烈十分理解和着迷。山田一夫中学时有一个同学,名西乡,此人性格古怪,是暴力团的头目,一年到头忙乱,频繁组织一场接一场的打架斗殴事件。山田这个爱写诗的学生,对西乡佩服得五体投地,紧紧跟随,在西乡用棍棒打得人皮开肉绽和脑袋流血时,躲在一旁观赏的山田,会突然获得诗歌的灵感,掏出小本子,飞快写下鲜花在流血的刀刃上开放之类的诗句。后来,中国这个庞大丰盛、历史久远的日本文化母本之国,引起越来越多日本野心家的垂涎,他们心中对中国的景仰,长成了贪婪和罪恶的毒刺,就像孙子对祖父的财产生出恶毒的欲望。很多日本野心家热烈讨论,从理论上把中国一次次占有。这种风潮强烈刺激了众多日本青年,西乡跟着学汉语,找人请教中国知识,山田也对中国产生了浓厚兴趣。他读书甚为轻松,汉语学得非常好,有关中国的书读了很多,能把很多中国的故事讲给西乡听,让西乡听了咬牙切齿地大声赞叹。两人中学毕业后,在樱花刚刚凋落的春末,乘船离开日本,漂洋过海,来到了中国上海这座亚洲最繁盛也最混乱的城市。1908年的中国上海,弥漫着末世的惶惑颓丧和新生世界跃跃欲试的朝气,尽管满街走着留长辫子的中国人,但上海已完全不像中国。白种人随处可见,趾高气扬,蓝眼睛高高抬起,目光投向一幢幢拔地而起的西式洋楼。剃了头发挎着刀的日本武士,三三两两地行走在街头,来自世界各地的巨大轮船停满了上海的港口,响亮的汽笛声,像鞭子把上海的中式旧屋和矮房抽打得瑟瑟发颤。西乡满街乱窜,找不到工作,幸好有山田一夫紧紧跟随。山田凭着手里的一封信,在上海一家出版社找了一份翻译工作。这个工作对于尚武的西乡来说,非常别扭,可这两个日本青年几乎没有钱,不接受这份工作就要流落街头,他们只能暂时忍耐,再寻机会。其实,做出版社翻译,这份工作非常好,上班不太累,外出走动的机会很多,正合两人闯荡中国的愿望。这工作给他们带来了一次次游览中国各地的大好机会,两人先后到过中国的汉口、宜昌、重庆、香港、厦门、台湾等地,对中国国土之大万分惊叹。在汉口长江边古老的黄鹤楼上登高远望时,西乡感慨地说,我要驾驶战舰在长江航行。山田则诗如泉涌,久久凝望着江水,在想象中搜寻远逝的历史之鸟,心潮澎湃地掏出小本子,写下了一长串精彩的诗句。从武汉回到上海,两人做出了此生永久留在中国的决定,于是蓄发留辫子,各自取了一个中国名字,西乡取名江仓坡,山田取名白诗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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小林以前跟着车队前进,一趟上路,车队最少三辆车,多则七八辆甚至十辆。他们的车队很少在牛鼻子老爸的接待站留宿,这个接待站离昆明只有三十公里,不远不近,除非有急事。比如车子坏了,或者有特殊任务,否则他们最多在牛鼻子老爸的接待站吃一顿饭,就继续赶路。这次,小林有特殊任务在身,跟着三辆车出发,其他人在牛鼻子老爸的接待站吃过饭就走了,小林留下来,在接待站住了一夜。接待站另有三个准备返回昆明的司机,小林跟他们一起吃饭,然后去找做饭的阿吉妹。厨房里挂着一盏英国汽灯,阿吉妹正在汽灯的照耀下刷锅和洗碗。小林走过去说,阿吉妹辛苦了,我来帮你做事。阿吉妹不爱说话,扭头笑了笑,继续趴在灶台上洗碗。小林上前,把她拉开,自己动手洗起了碗。阿吉妹说,呜罗罗,不要整这种女人的事。小林说,你先休息,等下我跟你说说话。阿吉妹不敢让小林洗碗,嘿嘿笑着上前,坚决把小林推开。小林坐在小凳上抽烟。他看着阿吉妹趴在灶台上的背影。她身体健壮,屁股有力地鼓起,肩膀上下耸动。小林想,这个女人会是日本间谍吗?或者她会是日本间谍的探子吗?不可能,但也有可能,万不可大意。现在,小林浑身长满眼睛,看着谁都可疑,谁都像日本间谍,需要警惕。牛鼻子老爸在厨房门口探了一下头。小林大叫一声牛鼻子老爸。牛鼻子老爸慢慢走进来。小林说,我想帮着做事,阿吉妹不让我做。牛鼻子老爸笑了笑说,阿吉妹比你岁数大,她家里有男人呢。小林说,你什么意思?牛鼻子老爸说,你去缅甸找女人很方便,不要在这里打主意。小林哈哈大笑说,不是那个意思,牛鼻子老爸你想歪了。牛鼻子老爸问,上次那个小姐呢?姓什么?小林说,陈小姐。牛鼻子老爸问,她好吗?小林说,不好,她的男人死了。牛鼻子老爸问,她男人干什么的?小林说,就是跟我们打架的那个中国军官啊,他来找陈小姐,后来把她带回去,现在,他坐飞机掉下来,死了。牛鼻子老爸大声叹气。小林说,日本人把他坐的飞机打下来,太气人了。牛鼻子老爸又叹气。小林想起上次牛鼻子老爸提枪夜出,欲跟胡笛和豪斯相拼,忽然觉得他长得有些像日本人,就暗自嘀咕,牛鼻子老爸怎么会打枪呢?他是不是日本人的间谍?会不会是山田的人?想到这,他扑哧一声笑了起来。牛鼻子老爸问,你为什么笑?小林说,我想起了陈小姐。牛鼻子老爸问,你喜欢那个陈小姐吗?小林说,我是喜欢她,可人家有男人啦。牛鼻子老爸说,她男人不是死啦?小林说,我不能这样去抢,人家刚死了男人,我就去抢来做媳妇是吗?牛鼻子老爸说,对,你不应该打扰人家,应该去找缅甸的女人。小林说,不说女人了,我问你件事,有个叫山田一夫的日本人你见过吗?牛鼻子老爸问,日本人?小林在身上摸索,拿出一张照片,递给牛鼻子老爸。这个人见过吗?牛鼻子老爸连连摇头。小林一直在仔细观察牛鼻子老爸的表情。牛鼻子老爸说,日本人来这里,那不是找死吗?阿吉妹洗完碗走过来,小林把照片从牛鼻子老爸手里接过来,递给阿吉妹问,这个日本人山田,你见过吗?阿吉妹看也不看,咯咯笑着摇头。牛鼻子老爸说,阿吉妹太老实,只会做事,她很少跟外人打交道的,什么人也记不住。小林接到的任务是寻找山田,使用的一招是打草惊蛇。昆明四合院里的玉溪人老王告诉他,国民党和美国情报部的几路人马都在搜寻山田,各有不同的办法,至今无功。现在需要小林配合,把山田从隐藏的洞里赶出来,所以,小林第一件要做的事,是沿路放出寻找山田的风声,同时观察所有交往的人,也许他们中的某人,就是山田的雇员。晚上,小林躺在司机宿舍里,听着睡在其他蚊帐里的人大声打呼噜,心想如果有一天我跟山田一夫睡在一起,我会怎么杀死他呢?用枪还是用刀?小林认为应该用刀,一刀一刀把他割碎,以报马来西亚酒吧的爆炸之仇。忽然一股浓稠如泥浆的悲伤涌出,把小林吞没,让他憋闷,喘不出气。他躺在黑暗中,产生了强烈的思乡之情,无可抑制地想起了马来西亚梁叔叔的女儿音音。那姑娘十六岁,名叫梁稀音,很特殊的名字。她从小跟在小林的身后玩,被人欺负就找小林告状,欺负她的那个人,会被小林揍得很惨。马来西亚热带的姑娘成熟得很早,音音长得苗条,小小的胸部轻轻晃荡。小林曾把她哄到海边的小树林里,悄悄摸过她的胸。她的小乳房让小林不满足,粉红色的乳头却令小林着迷,欲罢不能。小林第二次把音音姑娘骗进海边的小树林,从衣领处伸进裙子里摸过她的身体之后,不解恨,干脆从下面掀起她的裙子,欲行不轨。音音吓得弯下腰,咬着牙,咝咝吸着气,用力拨开小林的手,把裙子边紧紧按住,抱歉地向他求饶,焦急地说,小林哥哥不敢这样哦,还没过门不行的哦。第二天就发生了酒吧爆炸案,半个月后小林不辞而别,从马来西亚肆虐的海风中消失,就像被风吹远的一粒沙尘。他来到昆明做司机,家里的亲人和梁叔叔,以及梁叔叔美丽的女儿音音,也变成沙尘,被记忆的风吹走,踪影全无。他知道自己在炮火下驾车奔跑,翻越险峻高耸的连绵群山,早晚会死的。现在做了间谍,跟山田做对手,更容易死。那就让家人以为自己已死算了,这样最好,免得他们长久担心。音音现在怎么样了?嫁人了吗?如果日本人被打败投降,我该回去跟音音结婚吗?他在困惑中渐渐睡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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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年后中国乱作一团,皇帝下台,各派政治角色吵闹不休,火药味十足。此时的西乡和山田已经成为中国通,能说流利的汉语,穿着打扮完全跟中国人一致,两人剪去了中国长辫,打扮成追随时代进步的中国青年。他们爱上了中国饮食,上海的生煎包令他们满意,两人隔三天就要去吃一回。但两人在中国混得并不好,西乡一副武士做派,山田像一个流浪诗人,两人都不会好好工作,也没有耐心长期干好一个工作。出版社的翻译工作他们早就辞掉了,西乡和山田五年中换了不下十个职业,每份职业都干得不长。时间最短的一份工作是电影武打演员,西乡参与拍摄了一星期,就被电影公司辞退,原因是他不听安排,动手打了导演。后来,西乡在妓院里认识一个中国的革命党,接受了临时的工作,暗杀一个印度人。他不明白这个中国人为什么要暗杀印度警卫,但人家给的钱够他花半个月,无法拒绝。于是他深夜提着一瓶酒,摇晃着走近街边的印度警卫,突然拔刀,猛然刺穿了印度人的胸口。西乡圆满完成了刺杀任务,他的手法之娴熟和精准,令山田惊叹。被刺中要害的印度警卫胸口,竟然没有流血,笔挺的制服依然整齐,人没有倒下,身子也没有晃动。那个被西乡敏捷刺中要害的印度警卫,只是吃惊地低下头,下巴上的一圈胡须微微颤抖,看着插在胸口的刀子发呆。西乡出手太快,刀子深深地插进印度警卫的身子,血来不及流出,被刺中的人也来不及晃动和倒下。西乡用同样快速的动作,把刀子从印度警卫的胸口飞快拔出。印度警卫朝西乡微微一笑,白色的制服胸口处绽开了鲜花,慢慢渗出红色的血液,接着,他仿佛被人从身后踢了一脚,猛地朝前扑倒。这个时刻,西乡已经逃远,拐弯窜进一条里弄,脱离了街上的混乱人群。山田站在街对面望风,激动万分地掏出小本子写诗。在中国游荡的日本人不少,很多人认为天降大任其中一些人组成了“大陆志士”团队,政治目的非常明确,就是拿下中国。西乡认识其中几个人,却对他们拉帮结伙的做法很鄙视。他更喜欢独往独来,即使加入团队,也只想做头,不愿听人支使。可西乡做的很多事,都是别人支使,他连团队成员也算不上,只是一条志大才疏而脑袋混乱的流浪犬。山田更低一级,是跟在西乡身后的一个飘摇的影子,山田的全部财产,就是衣袋里一个写满诗句的小本子和夹在本子里的一支笔。但山田在慢慢发生变化,野心膨胀,脑袋里生出些杂乱而自以为是的理论。山田曾对西乡说,那么多日本人来到了中国,有些已经吆五喝六地成为上层人物,但他们根本不能跟我们比,他们想做中国的皇帝,或者兵部尚书。我不同,我不想管别人,只想管自己,我要写足够多的好诗,把中国的李白打败。西乡说,写什么鬼诗?我只想做杀手。有一天,西乡和山田流浪到中国杭州的西湖边,坐在湖边看迷茫的风景。山田看到西乡把挎在腰上的刀拔出来把玩,犹豫着对他说,西乡大哥,你还是把刀藏起来吧,以后不要再这样挎着刀了。西乡把刀高高举起,让阳光照射出雪亮的反光,慢吞吞地说,我还要用它再杀几个人。山田说,你已经有三把刀被官府收缴了,现在这把刀,没有原来的任何一把好,刀口很钝的。西乡猛然一刺,刀尖斜插着刺穿了山田的衣服。可是山田不为所动,连躲闪的动作也没有,他的镇定让西乡心惊。更让西乡钦佩的是,山田低头看了一眼刺穿衣服的刀子,平静地吟了两句诗: 两只鹰飞下了高山小鸟在大象的背上歌唱 他什么时候变得如此镇定?西乡的心咯噔一下。山田自己也觉得奇怪,他的心里也咯噔一声响。西乡说,你就会整些歪诗,烦死了。山田说,我爱写诗,也想干别的,最近我一直在琢磨,应该找点什么正事。西乡问,什么叫正事?山田看西乡一眼,摇摇头说,不知道,但肯定是大事。西乡的鼻孔里哼了一声。山田说,我们去北平吧,去日本大使馆找点事做。西乡说,人家会理我们吗?不可能。山田说,我有一封信会转交的。西乡惊讶地问,谁写的信?山田说,我早有准备,从日本出来,我就带了一封信,要交给一个人,可我找不到他,现在才知道,那个人做了日本的驻华武官。你把一封信藏了五年,竟然不告诉我?西乡十分愤怒。山田淡然一笑。从前,这种轻蔑的笑容,只会出现在西乡的脸上,现在,局面正在轮转,柔软的山田渐渐变得固执而坚硬,西乡反而要经常面对山田脸上的轻蔑微笑了。西乡震怒,握紧刀柄欲刺山田。空无人影的西湖边,正是杀人的好地方,把山田这小子杀了,扔进湖里喂鱼,让他那个写满诗句的烂本子在湖底腐烂,正合适。可是,刀子尚未抽出,西乡就丧失了勇气。他看到山田的目光平静地扫了一眼自己手中的刀子,不为所动,脸上的微笑渐渐退去,像西湖边缓缓垂下的飘动柳条。他那么冷静安详,不以为意,西乡顿觉无趣,拔出的刀子重新插进了鞘中。山田说,明天我们就动身吧,去北平见日本使馆的佐佐木宣龙武官。山田和西乡在上海居住的五年里,走遍了中国南方的很多城市,却没有去过中国北方。京城北平不用说,山东山西、河南河北,以及陕西,竟然一处也没有去过,蒙古甘肃和青海更不用提了。想到这个问题,山田觉得羞愧。他对中国的了解,其实远远不够。他太迷恋上海了,上海当然很好,它是亚洲的中心,充满活力,上海也代表着整个世界,全球各个国家的人都有。中国的北方只代表中国,比如北平,尽管它曾是几个朝代声名煊赫的京都,却并不属于世界,只属于呼吸越来越困难的中国。半个月后,山田和西乡行走在中国北方古老京都北平的狭窄旧街上了。这座被废弃京都的老旧和土气,令他们吃惊。满街的矮屋土墙,朽坏的旧木门窗在风中啪嗒啪嗒摇响,赤裸着上身的苦力蹲在路边吃饼子,大声说话,放肆狂笑,露出满口黄牙。穿绫罗绸缎及西装革履打扮的富人,目中无人,同样粗俗愚蠢。但是,北平也处处透出超乎寻常的镇定自若,这种镇定,透出了看穿山田心思的傲慢,让山田胆寒和自卑。他深深地感觉到,空气中有力扩散的巨大傲慢,不是出于骄傲,而是出于地下几万尺和空中绝高处的久远习惯。这种骄傲弥漫于无处不在的灰蒙蒙膨胀空气中,随着喜鹊喳喳的叫声和乌鸦翅膀的有力拍打,四处飘散。那些喜鹊和乌鸦无人驱赶,自由自在,一只只长得肥硕笨重,胸脯饱满,脑袋硕大,羽毛光滑发亮,尾巴像旗帜一样高高扬起,在荒芜的皇家园林树丛里成群结队飞行,肆无忌惮。山田说,那些喜鹊长得太美了。西乡冷冷一笑说,我更喜欢乌鸦,它们打架很凶。他们没想到日本大使馆竟然藏身于北平的一个狭窄胡同中,可走进使馆院门,他们才恍然大悟,理解了其中的非同寻常。这是一幢豪华的四合院,三进院,两层楼,院子里原来的中国树种被全部移走,种上了日本的樱花。更加珍贵的是,盖院子的所有木料,都是极其珍贵的金丝楠木。这是一位中国皇室亲王卖给日本使馆的小宅院,在亲王家,这是一个小宅院,对日本大使馆来说,这个宅院太过于奢华和宽大了。佐佐木武官在后院的练武厅里,接待了西乡和山田两位雄心勃勃的日本青年。他接过山田呈上的家信,缓慢而认真地细读,然后抬起头,目光在山田和西乡的身上来回扫了几遍,平静地说,我会把你们安排好的,放心。一位穿和服的日本姑娘进来,深深地鞠躬,跪下为他们沏茶。姑娘的茶道功夫非常熟练和规范,让西乡和山田顿觉回到了久违的日本故土。山田受到感动,诗兴大发,掏出小本子记下心里涌出的诗句。佐佐木说,你会写诗吗?我看看。山田惭愧地把小本子捂在胸口,急忙说,不敢啊,只是些不成熟的句子。拿来我看,佐佐木说。山田不敢拒绝,只得把卷起边来的破损小本子递给佐佐木。佐佐木翻看几页,连声赞叹,好啊,年轻人你很有诗才,我喜欢这些诗,现在,就叫人来为你吟唱。喝下几杯茶,佐佐木招招手,叫来一位持琴而入的姑娘,他把山田的小本子递给这位姑娘说,他写的诗,你弹琴吟唱几句吧。姑娘向山田和西乡鞠躬,跪下弹琴,轻声吟唱。琴声和姑娘的歌声都非常美,轻柔空灵,虚无缥缈,又坚定不移。山田听得满头大汗,十分羞愧。山田受到佐佐木的盛情款待,非常不安,为此生出深深的感激,他没有想到,这样的盛情是有代价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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小林接连几次踩刹车,眼睛盯紧前面的路面,小心减速,慢慢拐弯,让车身尽力朝山壁的方向靠,避开公路外侧气流呼啸的山谷和路边松动的土块,从半山腰的铁丝窝往山下的下关坝子缓缓前行。车子渐渐驶近山脚,透过公路边茂密的松树和梨树缝隙,下关镇隐约可见了,小林甚至闻到了杨家客栈洗澡房里的英国香皂气味。路边的树林里,小鸟窜来窜去乱飞,三只老鹰在山谷上方的空中缓缓盘旋,向小林致敬。小鸟密集而响亮的鸣叫透露出惊喜,仿佛在向小林热烈打招呼。可是,小林高兴不起来,随着车子慢慢朝山下驶去,随着下关镇的杨家客栈越来越近,小林的心情却越来越紧张。这可是他日思夜想的下关镇啊!他害怕这个地方,害怕见到阮秀贞。他一路开车,脑袋里总是出现陈小姐戴眼镜的样子。这个时候他还不知道已经在昆明发生的重大灾难,不知道他的好友和上司胡笛已经惨烈牺牲,也不知道美国顾问豪斯抱憾终生地乘飞机穿越滇缅公路的上空,远去了印度,小林的情报工作上司,已换成中国人老王了。他怕挨阮秀贞的骂。他劝说陈小姐离开阮秀贞的杨家客栈,不是为了勾引她,尽管他在路上确实跟陈小姐有了肌肤之亲,但那是发生在小旅馆里的意外事件,并非顺理成章的情感活动。小林深知自己配不上这个女大学生,他把这个人带走,劝她离开阮秀贞的客栈,只是不愿看到她卖身堕落,一个自己救过的女大学生,沦落到这一步,让他深感痛心,也深感自责。他并没有把要带走陈小姐的想法隐瞒起来,是在饭桌上公开讲出,让阮秀贞知道了,他帮助陈小姐,并无非分之想。要命的是,陈小姐那天耍了一个花招,在饭桌上当着阮秀贞的面断然拒绝小林,以示清白,次日清晨却悄悄逃走,坐进了小林的卡车,把失信的责任赖给小林,所以,小林有口难辩了。还要不要住杨家客栈?小林犹豫了。卡车驶近了铁丝窝。小林在心里想,天赶快黑吧,赶快,天黑了,去到下关镇,阮秀贞就不会看见,我就可以悄悄住进段氏马店了。他真的害怕阮秀贞。可是,老天跟他作对。从前小林驶到铁丝窝,天会马上黑下来,夜晚不可阻挡地降临。那天却很奇怪,下山进入铁丝窝山谷,天并没有黑,太阳西斜,却未落山,好像一个中弹的战士,在咬牙坚持,挺立不倒。金黄色的夕阳余晖,撕开傍晚的灰色云彩,朝山下下关镇的大片草房和瓦房顶,投去一片最后的亮光。小林驾驶着车子,从稻田中间斜阳散乱的土路颠簸而过,驶进了下关镇。小林把卡车停在了阮秀贞的杨家客栈门前。这是他把陈小姐送上昆明后,第一次重返阮秀贞的杨家客栈。他跳下车,噢地叫一声,大口呼吸迎面吹来的清风,轻轻跳几下,活动一下驾驶室里憋得太久的手脚,再来回小跑几步,站住,在门口抽完一支缅甸买的美国骆驼烟,才慢慢走进杨家客栈的大门。院子里静悄悄的,今天停下关镇的车子不多,马帮也很少。他肚子咕咕叫,嘴里口水汹涌,闻到了院里飘出的饭菜浓香。小林轻手轻脚地朝前走。他惊喜地看到了一个人,阮秀贞的小女儿梨花。这个姑娘正把一只用线拴着的大蜻蜓放飞,在院子里追着跑。小林惊奇地发现,半个月不见,梨花小姑娘胸前微微突起的两个小包长得更大,在奔跑中也更加晃荡了,她长得越来越像一个美丽的大姑娘。梨花看到他,立即站住。你好啊,是我上次逮的那只蜻蜓吗?小林说。不准进来,梨花把拴蜻蜓的线系到身边的小树上,大声嚷道,出去!怎么啦?小林很吃惊。我妈说你以后不准来我们这里住。我就要见你妈,我要找她说话。小林不理愚蠢的梨花,生气地大步朝前走。梨花冲过来,伸开双臂拦住小林。小林说,我有水果糖呢,给你带来啦。梨花说,不要你的烂糖!这时小林看到了桃花,十五岁的大姑娘桃花长得比妹妹梨花饱满,矜持害羞、暗送风韵,完全是一个待嫁姑娘的架势了。桃花从照壁侧面的后院小门洞里走出来,谨慎地抬起眼皮,痴痴地看着小林。小林说,桃花呀,你长得更漂亮啦!梨花抢先朝小林吐了一泡口水。桃花骂道,吐什么?你这个死妹子!她慢慢走过来,朝小林苦笑一下说,你出去,不要再来我家了。为什么?小林问。我妈生你的气。桃花说。生什么鬼气?小林大咧咧地笑了。桃花说,生气就是生气,我们也不知道为什么。小林说,见到你们两姐妹,我很高兴啊,可是我还没有见到你们的妈呢。让开吧,我进去看她一眼,知道她过得好就行了。我可以走,下关镇上哪里都可以住店,或者让我进去喝一口水,可以吗?桃花坚定地摇摇头说,不行,你要赶快走。小林痛苦地摊开双手,慢慢退后,退到门边,被门槛绊了一下,差点摔倒。他站稳后转过身子,跨出了院门,朝远处的另一家客栈走去,又忽然站住,掏出一支烟点燃,气呼呼地猛抽。桃花追出来,站在客栈门口,仰起脸,光滑漂亮的脖子伸得老长,朝站在路上抽烟的小林大声骂道,你这个死小林哥,就真的走了啊?你这个丑良心就真的不要我们了啊?小林吐出一口烟,哈哈大笑。桃花呸的一声,转身进了客栈的院子。小林开心地站着,慢慢抽烟,他看到杨家客栈的院门口,又悄悄探出桃花的脸,接着,再伸出梨花的半张脸。梨花很胆怯,发现被远处站着抽烟的小林盯住,急忙缩回了头。小林把抽剩的半截烟丢下,朝杨家客栈走去。桃花和梨花两姐妹赶紧缩回头,只把一串尖笑抛到门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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穿和服的日本姑娘弹琴吟唱了几首山田的短诗,在佐佐木的示意下收起琴,起立鞠躬,弓身退下。佐佐木说,喝茶弹琴暂时结束吧,我们谈点正事,二位远道而来,找我想说点什么事呢?西乡一愣,呆呆地看着佐佐木,目光从佐佐木严峻的注视中移开,竟然说不出话了。从上海来到北平的日本大使馆,拜见佐佐木武官,是山田的主意,并非西乡所想。来中国五年了,西乡越来越迷茫,也越来越懒散,最近,他竟然变得只会听从山田的意见了。山田俯下身子,朝佐佐木叩头,直起身来说,我们不是来说话的,是来找事做,不知道佐佐木大人是否看得起?佐佐木不为所动,保持沉默。西乡把慌乱的目光投向山田,再匆匆移到佐佐木身上,迟疑地说,山田君说得对,他带着家信约我来拜见佐佐木先生,就是想为佐佐木大人做事。佐佐木说,做什么事?山田说,投奔佐佐木先生,听你调遣。佐佐木微微一笑说,我能调遣什么?山田再次叩头,坐直了说,说得明白点,就是请佐佐木大人安排,让我们能为日本这个国家服务,在中国做成一番大事业。佐佐木说,不要以为事情简单,中国看上去混乱贫弱,其实非常复杂,这是一个文化深厚的国家,贫穷愚昧的草民不值一提,但分布于全国的各种势力不可小觑,他们是这个国家粗壮的骨头。山田说,是的,请佐佐木大人指教。佐佐木说,不用指教,直接安排你们的工作就是了。西乡瞪大了眼睛,激动地问,真的?山田说,谢谢佐佐木大人了。佐佐木接着说,真想好了跟我干吗?西乡说,有什么没想好的呀?没想好会跑来北平这个鬼地方拜访佐佐木大人您吗?山田说,愿尽犬马之劳。佐佐木微微一笑说,好的,你们去东北吧,中国的东北知道吗?山田诧然,中国东北三省,那个地方他至今没去过,也不想去。听说那里的日本人很多,日本政府已经往东北三省悄悄移民了。但是,那里的酷寒和荒凉与日本北海道很接近,北海道人都跑光啦,谁还会去中国的东北?他连中国古老的京都北平也不喜欢,怎么会喜欢中国的东北?说起来,他只喜欢中国的一个地方,那就是上海,他非常喜欢上海的繁华与喧嚣,但是,上海能人太多,他们找不到位置,无事可做,无奈才跑来北平这个老旧城市。没想到佐佐木要把他们送去天寒地冻的中国东北。山田想拒绝佐佐木的提议,抬头看到佐佐木目光严峻,神态凛然,又失去了开口的勇气。西乡不假思索地拒绝说,我不去东北那种鬼地方。佐佐木说,我就知道两位没有勇气,你们还是走吧,自己去谋生好了。山田说,佐佐木大人,我愿意跟在你身边学习。佐佐木接着说,真想留在我这里,就让我把话说完吧。你们来得正好,我正在寻找可靠的人。山田出身武将之家,可以信任,你们真想做事,为国效力,就先在这里住下,接受训练以后,再出发。西乡说,可是,我们在上海的家还要去收拾呢。佐佐木站起来,冷冷地说,今天的谈话到此为止,二位去休息好了,你们还可以在这里住,明天就离开吧。佐佐木头也不回地走了,房间里留下西乡和山田,两人面面相觑,不知所措。门外走进一个人,是刚才做茶道的那位穿和服的姑娘,她向西乡和山田鞠躬说,请跟我来吧,二位先生。他们被带进后院小楼的一个房间里,屋里很干净,散发出淡淡的花香,后墙正中挂了一幅书法,上书“东亚”两个粗壮的大字。进屋之后,姑娘后退着出门,把门拉严,门就从外面被咔嗒锁上了。一个人影在门外的走廊上默默站立,大概是卫兵。西乡说,佐佐木这个杂种,把老子关起来了。山田冷冷一笑。他们环视这间屋,有些迷惑不解,这屋子更像练功房,不像卧室,因为稍显宽大,空空荡荡,靠墙的两排柜子全部锁着,里面似乎收藏着刀和棍棒之类的东西。西乡鄙夷地说,要教我们武功吧,我倒想见识一下呢。山田说,那边的柜子小门好像没有锁,里面应该有被子吧,我想睡一下,有些累啦。两人走过去,拉开柜门,果然从柜子下排的隔挡里找出了两套被褥,他们把被子和垫褥在地板上铺开,倒下去蒙头大睡。困意渐起,浑身乏力松弛,他们没听到门锁铮铮地响了,房门推开,几个人慢慢走进来。山田没睡着,不知道进来的是什么人,想悄悄观察。他微微睁开眼,又闭上眼睛,故意睡着不动。西乡已经睡着了,正在打呼噜。两个身穿黑色和服的男子慢慢走到西乡身边,其中一个弯下腰,把西乡猛地提起,用力甩向一边。另一个人走到山田身边,也弯下腰,伸手欲抓山田的衣服。山田睁开眼,神色平静地慢慢坐起来,他的冷漠与镇定,把这个人吓了一跳。西乡被人从睡梦中抓起来,扔到了地板上,大叫一声醒来,睁开梦游似的眼睛,张皇四顾,不知身处何处。忽然西乡明白自己被人揍了,气得狂吼,愤怒地朝面前穿黑色和服的男人扑了上去。这个男子在西乡奔到面前时,漫不经心地让开,把西乡伸来的手敏捷捉住,趁势一扯,西乡就踉跄再次摔倒在前面的地板上了。山田平静地坐着观看,一动不动。站在他面前的人说,为什么坐着?站起来。山田问,你们是什么人?为什么打我的兄弟?这个人问,你站还是不站?山田鄙夷地哼一声,慢慢站了起来。这个人抬腿一脚,把山田踢得飞起来,重重地摔在地板上。山田在地上打个滚,翻身坐直,他知道自己正被佐佐木教训,无法反抗,赶紧伏下身子,连连叩头。你不会武功?这个人问山田。山田说,我们是来学习的。身穿深蓝色和服的佐佐木跨进门,默默站着不动。从次日起,佐佐木正式收留了山田和西乡。他们在日本大使馆的后院里住了两个月,才知道大使馆的佐佐木武官是中国东亚义勇军的头目。他在中国搜罗了一批日本人,分批派往东北。这些日本人中,大多数来中国的时间较长,少数刚来不久,他们都是对日本侵占中国表示支持的义士,但是,像西乡和山田这样的中国通,佐佐木很缺乏。所以,佐佐木对西乡和山田的到来十分看重,决不会放过网罗他们入伙的机会。佐佐木领导的东亚义勇军的目标是,先把中国的东北搅乱,逐渐消灭那里的俄国势力和中国地方势力,择时独占此地,再向中国的外省扩张。两个月中,西乡和山田学了些军事目的极强的武功、枪械刀棍的使用,以及照相和发报等间谍技能。训练结束,佐佐木带着一个身披黄色袈裟、颈挂黑色念珠的僧人,走进了西乡和山田住的那间练功房兼卧室。佐佐木说,你们跟他去东北吧,明天出发。僧人说,我叫了空。西乡疑惑地问,你是日本人吧?佐佐木说,当然是,你们也是,可你们和我,公开的身份都是中国人。
6
阮秀贞恨死了小林。她跟小林是同类人,不擅长思考,高兴了就爱,痛苦就生气和恨。相反,陈小姐和胡笛,还有美国顾问豪斯,比较喜欢思考和分析问题,面对解决问题的多种办法时,他们会反复比较,寻找最佳方案。阮秀贞恨死了就两眼一闭,不愿再见。在小林没有遇见陈小姐之前,阮秀贞闻知她的遭遇,立即感到心痛,为之担心,心生怜悯。岂料小林竟把受苦的女大学生救了,领到自己的面前,可怕的传说变成了眼前的现实。阮秀贞为之惊讶,也为之庆幸,同情心汹涌而出,马上全盘接受陈小姐。庆幸这个不幸的姑娘能够遇见自己,也庆幸自己能够帮助到这个姑娘。她万万没有料到,被自己百般照顾的陈小姐,走时连招呼都不打,她的好心就这样被人无情践踏。她认为,是小林教唆并带走了陈小姐,他见异思迁,想另寻新欢了。最大的叛徒,是小林。那天上午,太阳已经升得老高,一束明亮的阳光从龙山顶投下,落进了杨家客栈的小院。阮秀贞早就起床做事,为客人送去好几壶早茶了,却不见陈小姐起床。她心有不安,路过陈小姐的房间,都稍稍停步,偏头听房间里的声音。她从不催陈小姐起床,陈小姐也从来不会睡懒觉,可那天上午她反复从陈小姐房间外走过,感觉房间里静得出奇,觉得不妙。她不是怕陈小姐跑掉,是怕她被小林裹跑,更怕陈小姐喜欢跟着小林跑掉。她提一只小凳,远远地坐在院子的另一头,看着对面的陈小姐房间,始终不见陈小姐开门,才招招手把从院子里走过的大女儿桃花叫到面前。你去看看,陈小姐是不是跑了?桃花吃惊地看着母亲。快去,死姑娘!阮秀贞骂道。桃花赶紧跑过去,拍拍陈小姐的房门,那房门自己滑开了,她跨进房间,很快跑出来告诉母亲,在呢,陈小姐的东西都在,只是人不在。她跑掉了,阮秀贞骂道,这个烂货!事实证明阮秀贞的判断不错,直到晚上天色黑尽,阮秀贞和她的两个女儿,也没有见到陈小姐的身影。阮秀贞伤心到绝望,不是为陈小姐的出走伤心,是为自己被误解而深感痛苦。她把两个女儿叫到后院的小厨房里,关起门来教训,明确表示了对小林的厌恶,并郑重交代,要跟小林划清界限,不准这个坏人跨进杨家客栈一步。桃花说,陈小姐我本来就不喜欢,她在小林哥面前最骚了。梨花说,小林哥怎么会上她的当呢?他也太不会看人了。阮秀贞说,不要叫小林哥,他就是一只蠢猪。桃花问,小林哥还会来这里住吗?阮秀贞抽了桃花一巴掌。桃花惊愕地捂住脸。阮秀贞从不认为自己跟小林之间有可靠的爱情。她是两个孩子的母亲,年长小林十三岁,做小林的妈还差不多。她是在不知不觉中落入情感陷阱,爱上这个刚烈爽快的青年的。她独自带着两个半大女儿,提心吊胆地支撑一个客栈,在兵荒马乱的滇缅公路上经营。各种男人穿梭不息,刀枪棍棒见过不少,床上床下,想拒绝不行,不拒绝也不行,只能笑脸相迎。自从结识小林这个胆大包天的年轻男人,阮秀贞不仅心里踏实,实际事件的处理中,小林也确实帮她除掉了不少麻烦。过路客人不知小林的来路,编些故事,有人说阮秀贞招了个女婿是土匪,杀人不眨眼,这个传闻让人害怕,上门惹事的人却真的少了。现在,小林带着女学生跑了,阮秀贞不稀奇,没有他,日子照样过。那天,被母亲阮秀贞猛抽一巴掌的桃花,整整一个晚上说不出话。进屋上床睡觉,桃花趴在床上一动不动,不哭也不喊,沉默得像板壁。妹妹梨花害怕了,整夜搂着她,嘀嘀咕咕地哄劝。第二天起床,桃花仍然闷闷不乐,下午在后院做事,桃花失手打烂了两只碗。阮秀贞大骂,你是想做小林的婆娘?看你心乱了,也是一只骚母猪。桃花冻僵了一般,立在后院的洗菜池边,默默看母亲一眼,低头走开,慢慢回到了她和梨花的房间,再没有出来。半小时后,正在扫地的梨花惊醒,丢下扫把,心慌意乱地跑去敲门,发现桃花已经双脚悬空,高高地吊在梁上。庆幸的是梨花惊觉得早,及时赶到,桃花还没死,正吊在梁上痛苦地挣扎。梨花哇哇大哭,惊动了阮秀贞,才捡回桃花一条命。这番惨绝事故,返回的小林毫无所知。桃花笑容满面在客栈门口等着小林,看不出经历过与人世决绝的时刻。小林走过来,掏出一把糖,递给了两姐妹。两个姑娘快乐地叫着跑进院子。小林跟着走进去。一只长枪伸来,挡住了小林的去路。阮秀贞出现在院门口浅浅的门道里了,她端着小林送的那支枪,黑洞洞的冰冷枪管抵在小林的胸口上。阮秀贞说,滚出去!桃花看到母亲端着枪,吓得抱头蹲下,哇哇痛哭。小林不为所动地说,你不会开枪的。阮秀贞说,我会的,赶快走!那天晚上,小林被阮秀贞赶出了客栈的院门。他又惊又气,惊的是阮秀贞竟然要开枪打死自己,气的是自己怎么会一直爱恋阮秀贞?这样一个女人,自己怎么会跟她纠缠不清?但阮秀贞开枪,小林愿意接受,他愿意死在她面前。他已经背叛过一个姑娘,那就是梁叔叔的女儿音音,音音现在怎么样了?嫁人了吗?我对不起她。我把梁叔叔的女儿音音耽误和欺骗了,我该死!那天晚上,小林躺在段氏马店的房间里,平静地看着天花板,认为自己应该死在女人的枪口下。小林不害怕枪口指着脑袋的场面,却对被阮秀贞赶走深感失魂落魄。对小林这种性格暴烈的年轻男人来说,被枪押着赶走,是很丧气的,何况还是被关系最亲近的女人赶走。他从小就胆大,不怕刀枪和血腥,却无法面对内心的空虚,这种不被理解的无所依托之感,让他有力使不上,干着急。
7
山田和西乡以白诗之和江仓坡之名从贵州进入云南,已是数年之后。日本向整个中国发动了全面进攻的战争,并取得了一连串的胜利,令白诗之和江仓坡感到鼓舞。中国的首都南京被日军拿下,蒋介石总统落荒而逃,带着人马一撤再撤,最后仓皇止步于重庆。重庆是一座被烟波浩渺的长江和嘉陵江有力切割的奇怪城市,众河横流,历史久远,破屋矮墙层层叠叠,由低洼的江边累积到山腰的高地。狭窄街巷弯弯曲曲,台阶很多也很高,好像有无数横七竖八的破绳子,把这座环江的山城捆绑得支离破碎。可这样一个奇怪的城市,却是古代兵家反复争夺之地,数次血染大江,泪浸山坡。据说重庆这个地名,就出自宋光宗皇帝双喜临门的一次经历,因这片山高水大之地,曾是宋光宗为侯时的藩属封地。现在重庆在亡国的危难中再度获得光荣,接收了蒋介石政府,成为中国的新都城。可白诗之无法适应重庆的混乱和乌烟瘴气,看不惯重庆四面环山的风景,对重庆这座城市一直感到迷惑。一条路绕了好多圈还在原地,怎么回事?楼房高高低低,让白诗之看花了眼。在极其狭窄的旧街爬坡下坎,令他厌烦。这种地方怎么可以做首都?白诗之在重庆居住了两个月,执意要走,江仓坡也就跟着他,一起来到了云南。离开重庆之前,了空和尚在重庆龙头寺后院的一间小屋里,泡一壶香浓的茶水,与白诗之和江仓坡告别,做出了让他们去云南工作的安排。了空和尚说,重庆现在是中国的心脏之地,我不能离开。你们去云南,会有很多事做,那里的情报基础并不好,人员力量也不行。白诗之你要高兴,佐佐木武官已经回话,把你安排为云南站的站长了,云南那边的全部人马就归你指挥。江仓坡愣了一刻,猛地鼓掌。了空和尚急忙抬手,示意江仓坡不要弄出响动。白诗之趴下叩头,感谢了空上司的信任,也深深地感谢佐佐木武官的栽培。次日,白诗之和江仓坡离开重庆,前往贵州。从贵州前往云南时,他们没有穿西装,也没有穿长衫马褂,是一身远行的精干短打扮。但他们的短外衣和宽大裤子却非常讲究,都是用厚实闪亮的贵重绸子缝制的,一望就知是有钱的商人。这身打扮让他们获得了所有人的信任,购货很方便,租车也很快。他们购进了一批贵州大米,租了一辆卡车,准备把大米运往昆明销售。根据情报,他们获知昆明拥进了全中国的很多难民,人口暴增,粮食紧缺,卖米是一个好生意,可以发财。他们当然不是为了赚钱,但只有赚到钱,商人的身份才是真的,也才能为他们提供可靠的掩护。他们那次在贵州租用的运大米车辆,就是云南运输队跑缅甸拉军火的美式卡车,驾驶员正是年轻司机小林。小林在昆明接到一个临时任务,往贵州送一趟物资,物资送到贵州后,必须马上返回昆明。运输队同意他帮商人运货。于是,当地有人把两个中国商人带来,把他的卡车车厢里装满了大米。两个中国商人一个坐进驾驶室,一个坐在卡车车厢挪开的一个空隙里。坐驾驶室副座的这个人很舒服,一路掏出小本子匆忙写些什么。其实他是山田,沿途在写短诗。坐后面车厢里看货的那个人就很吃苦了,车路颠簸,猛烈晃荡,他在车厢里被甩来甩去,还被结实的米袋反复撞击。他就是性格粗暴的西乡。西乡一路号叫,不断拍打车厢顶,请求停车呕吐。车子走了六天,才进入昆明。小林按照两个中国大米商人的要求,把卡车开往昆明城东小板桥的一个村子。路烂泥滑,村路狭窄,卡车摇摇晃晃地走了近三个小时,才驶到村口。坐在车厢里的那个中国人已经面色苍白,从车上滚下,躺到肮脏的土路上不会动了,看上去已经奄奄一息。白诗之平静地蹲到江仓坡身边,不慌不忙地为他按摩全身,鼓励他活下来。小林赶紧朝村里跑去,当小林从村里找来五个搬运大米的村民时,疲惫的江仓坡已经从卡车旁走开,坐在路边的树荫下休息了。白诗之抽着烟,捧着写诗的小本子,环视四周的农田,大声感谢小林。头发蓬乱、衣服上布满灰土的江仓坡,却对小林破口大骂,你这个杂种,差点没把我折磨死!白诗之很生气,猛推一掌,把江仓坡推得跌倒在地上,痛斥道,混蛋!小林不以为意地笑了笑。村里的农民把大米扛走,小林就驾车离开。白诗之和江仓坡就在村里住下了。卸完大米,小林驾车离开。但是,三个月后的某日黄昏,坐在滇缅公路途中一个山中汽车接待站的小林,被山顶上艰难燃烧的最后一丝残阳惊醒,恍惚有悟,觉得他苦心搜寻的山田,似与自己有过一面之交,但是他完全想不起当时的情景。记忆的破屋里一团漆黑,冷气飕飕,他很苦恼。此时,摇身变成国民党情报人员的小林,正面临孤立无助的严重困境。胡笛已经牺牲,豪斯远走印度的阿萨姆邦城,陈小姐坠入永恒无解的孤独之苦。她永远失去胡笛,就失去了未来的生活,不愿见任何男人。昆明同仁街那间租来准备做婚房的小屋,已经搬空了,残留的女性身体香气,正被老屋旧木板的裂缝一丝一丝地吸收,稀薄得几近于无。
8
小林又惊又气,失魂落魄,一步一回头地离开杨家客栈。他不怕阮秀贞开枪,也不相信阮秀贞会开枪,耳边却反复响起危险而凄厉的枪声,为此深感沮丧和失望。他拖着沉重的双腿,走两步停一步,沿着一段弯曲的乡村土路,来到段氏马店。此时天色全部黑下来了,四周看不清,黑暗像巨大而坚硬的石壁,把他无情挡住。他站在段氏马店的院门口,看着院内透出的昏暗灯火,并不想进去。他在黑暗中大口喘几下粗气,待心情稍稍平静,慢慢走进段氏马店的院门。段氏马店在下关镇最大,院子宽敞,房间很多,住店的客人太多时,几个宅院吵闹不休,土匪逃兵盗贼常会混进院里捣乱。段老板为了防卫,养了十几个家丁,有二十多条枪。但马店太大,能赚钱也容易亏本,生意冷清时需要拉客,也就让瘸腿少年这样的寄生虫找到了吃饭的机会。那天晚上小林走进段氏马店院中,一个矮小的黑影立即从院墙边跃起,一瘸一拐地飞快跑来,他就是让小林结识阮秀贞的拉客少年。小林愤怒地一挥手说,滚开!瘸腿少年围着小林飞快跑一圈说,大爷,住店的事交给我吧,我给你去办。小林烦躁地踢他一脚。瘸腿少年仰起瘦小的脸,朝他傻笑,继续说,大爷,我帮你办客房去,可以少好几文钱呢,跟我来吧。小林满腹委屈与怨气,无处发泄,忽然想戏弄这个傻瓜,就朝面前的瘸腿少年弯下了腰。瘸腿少年以为小林要说话,赶紧凑近耳朵,小林却张大了口,朝他的耳朵突然啊地大吼一声,震得瘸腿少年扑通跌倒,坐在地上。小林从瘸腿少年的身上跨过去,高高仰起头,怪笑着走开。瘸腿少年父母双亡,他的身世无人知晓,也无人有兴趣知道。也许很复杂,爱恨情仇之类,也许很简单,土匪打死山洪淹死病死或饿死。但他算走运了,人人欺负和嘲笑他,段氏马店却给他留了一口饭,容他白天拉客,晚上睡在院里的墙角。瘸腿少年并不气馁,飞快追上来,跃到小林的前面,一闪一闪地蹦跳着说,来吧大爷,跟我来不会吃亏,我领你去找客房。小林懒得再说话,默默朝前走,瘸腿少年就强制性地认为获得了默许,他朝小林连说几声谢谢,朝前狂奔,冲向院中一个坐在椅子上抽烟的男人。这个人是段氏马店的家丁兼伙计,正抱着一个粗壮的竹水烟筒猛吸,吐出滚滚烟雾,身边放着一支长枪。不要以为云南山区乡丁的枪只是火药枪之类,这个人玩的是法国1918式步枪。滇越铁路通车后,有大量欧洲的最新枪械从越南进口到云南,云南山区大土司家的家丁,甚至藏有最新式MG34德国机枪,火力相当猛烈。他用力吸一口水烟筒,朝冲到自己面前的瘸腿少年吐出一口浓烟。瘸腿少年伸出手说,拿钥匙,我去开房门。这个人咧嘴一笑,身后拴马桩上挂着的马灯,照亮了他嘴里的两颗金牙,他掀起衣服下摆,取下裤腰上的一串钥匙,丢给了瘸腿少年。瘸腿少年欢天喜地地跑向小林,领他走进后院,打开一个空房间。小林在床边坐下,瘸腿少年提着那串钥匙,站在门边不走。小林说,饿了,拿些东西来给我吃。瘸腿少年说,吹烟不?他说的是抽大烟。小林说,不要。姑娘要一个吧?不要。新来的姑娘,年纪小。上次你找一个妈给我,记得?这次真的很小。滚开莫烦!小气鬼你这个杂种!瘸腿少年骂了小林,转身就逃。小林忽然感到肚子饿,后悔不该赶跑了这个人。以前他来到下关镇,等于回家,马上就能吃到阮秀贞端来的热饭菜。现在人家拿枪把他赶走,不走还要打死人,真是翻天了。小林想,我可是国军的间谍啊!我可是变成了真正厉害的人了啊,敢朝我开枪?小林坐在房间里不动,他以为那个瘸腿少年还会来纠缠,没想到瘸腿少年骂了小林,不敢再出现,久等不见影子了。于是小林只好自己站起来,出门找吃的。他循着马灯的模糊灯光,找到马店的厨房,看到一个弓腰驼背的老头在灶台边刷锅,就向他要了碗冷饭和一些剩菜,站在厨房里狼吞虎咽地吃掉。小林丢下碗筷,穿过马店大院的天井,返回客房,看到瘸腿少年一拐一拐地摇晃着身子,从客房屋檐下走来。他瘦弱扭曲的身子,被昏暗的光线压得更矮小,小林看到他低着头,脸扭向客房门一侧,仿佛在回避小林的目光。他的做贼心虚未能引起小林警惕,因为小林被阮秀贞枪管抵住胸口的举动彻底击垮,心情坏到了极点,脑袋已经麻木。小林回到客房,睡觉时发现门闩坏了,插上会松脱,不管那么多,倒头睡觉。客房里有三张床,他付钱把整间房包下,图个清静。可是,睡下后小林心事重重,翻来覆去生闷气。恰好因为睡不着,小林才逃过一劫。他躺在黑暗中,看漆黑的天花板,听床下的老鼠撕咬打架,接着就听到了房门的异响。房门先有晃动,感觉是风吹。后来咔嗒再摇,门闩掉落,小林听清了。他轻轻从被子里滑出,下床藏到了墙边。只见房门打开,有人摸进来,直扑小林的床,举刀就砍。小林看得倒吸一口冷气,拎起被子甩去,把来人的脑袋罩住,跃上前把这人摁倒,一阵狂踢。忽听到门外又来人,小林闪开,一把刀就从他的身后砍来了。小林的短刀和手枪放在布包里,来不及取出。徒手打不过两把刀,不敢硬拼,他夺路出房门,逃到了院中。房中两个不明身份的人扑空,转身退出房门,沿房檐撤走。小林捡一根木棒在手,追上去一阵狂砸,惊动了段氏马店的家丁。有人敲锣,提枪赶来,也有客人推门出来助战,两个劫匪走投无路,弃刀跪下求饶。劫匪供出了瘸腿少年,是他告诉劫匪小林有钱,并里应外合,提前弄坏了小林房间的门闩。于是,两个劫匪和瘸腿少年都被捆在院子里,段氏马店要做处罚。小林问,怎么罚?一个看热闹的客人告诉他,各砍一只手。小林吃惊地张大了嘴。这个人说,很好玩的。小林说,不行。这个人说,什么不行?小林说,我付钱买下他们的手。后来,结局确由小林掌控,他跟段氏马店的老板商量,出了些钱,让两个劫匪和瘸腿少年免去了砍手的处罚。三个人来到小林的房间,给他磕头致谢。小林再拿出一些钱,送给他们三人。三人跪在地上不敢起来,更不敢伸手接过小林递出的钱。小林说,我不是白给你们钱的,要问一点事。瘸腿少年说,什么事?下关的所有事我都想知道,赶紧说。小林取出一张照片递过去问,这个人见过吗?瘸腿少年认真看了,连连摇头说,没见过这个人。两个劫匪说,跛脚也不晓得,我们更没见过这个人了。小林把钱分别塞进他们的手里说,你们回去过些正经日子,可是,要帮我一些忙。这个人,以后你们要是看见了,就记在心里,我跑这一路的,经常会来。瘸腿少年把小林手里的照片要过去再次观看,又递给身边的两个劫匪也再看一遍,对小林说,这个相片我留着吧?小林说,不行,人记在你们的脑子里就可以了。小林收起山田的照片,挥挥手,这三个人吓得后退到门边。瘸腿少年反应较快,出门后毫不迟疑,快速跑远。两个劫匪见状,紧跟其后,也跑得一溜烟不见。
……(未完)
▲2019-6《十月》目录
中篇小说
吊马桩/005 田 耳过 来/035 陶 纯廊桥夜话/058 张 翎塬 上/178 陈 玺
短篇小说初 冬/148 李 亚月光奏鸣/158 西 飏
散 文男左女右/102 周晓枫性灵告白/136 林幸谦
思想者说余生悲凉/169 张 喆
译 界艾莉丝·奥斯瓦尔德诗选/194 李 晖 译
中国科协 中国作协主办科技工作者纪事大国引擎/198 余 艳
诗 歌穿越星宿的针孔/220 郑小琼刀锋与坚冰/223 袁永苹卡桑德拉/225 张曙光病 妻/227 陆 健短诗集萃/230 刘双红 张巧慧 陈广德 张于荣 等
艺 术封 面 白影-线 之二[局部] 周 力封 二 春回草原(油画) 张 利封 三 古老的心愿(油画) 张 利
封面设计 赵平宇篇名题字 郭新民
其 他2019年1—6期总目录/238▼悦-读
2019-4《十月·长篇小说》(选读①)︱张庆国:老鹰之歌
微信·专稿︱王春林:穿越历史的命运之书——关于张庆国长篇小说《老鹰之歌》